分享到: | 更多 |
2 轮回
写作《北京法源寺》的剧本时,田沁鑫很罕见地落了一次眼泪。现在不愿意提起这事,因为觉得羞愧。她说自己在创作时从来都是理性的,以前干得甭管多不容易,也不至于哭鼻子。这回没忍住,想剧本的时候坐在床头掉了几滴眼泪。她自问是被什么感动了?什么也没有,实在是把自己难为到了绝境。
《北京法源寺》改编自李敖的同名长篇小说,讲的是戊戌变法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读过小说的都知道,那文章洋洋洒洒天马行空,抒发了许多议论,却没有叙事的章法。田沁鑫将原著推倒重来,但如何以戏剧的方式为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结构出一个框架,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找到头绪。
戊戌变法不过百日,历史真相却扑朔迷离,何况后代史学家观点相异者众,各有各的说法。田沁鑫带着几个年轻的助手查阅史料,时常会冒出新的证据推翻前一日的结论。比如诸君子密谋“围园劫后”,身为袁世凯心腹的徐世昌是否在场,亲历者的叙述中便有不同的说法,史学家的推测也是大相径庭。
磕磕绊绊之中,她总共写了十二稿剧本,经常是开场处写得兴奋,再推进时却发现此路不通,只得退回原点再寻他途。如此反复,原本兴致勃勃跟随她一起写剧本的年轻人终于熬不住了,他们悄悄怀疑戏剧也许本就无法驾驭这样的题材,于是接连辞别。有人临走时发信勉励她继续努力,气得她哭笑不得。
终于只剩下她一人了,就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那是1999年初,大年夜,她独自坐在雨儿胡同的一间租来的民居里写着《生死场》的剧本。她已经在这里写了一年,之前的一稿送去中央实验话剧院,刚刚被艺委会否决了。同样是结构上遇到了瓶颈,让她不得不在这个喜庆之夜对着稿纸冥思苦想。
没有人知道她那一年是怎样活过来的。攥着每月三百五十元的工资,拿出三百元交房租,剩下五十元生活,靠凉水就烧饼度日。有人约她出去搞电视剧,说是能挣一万元,她谢绝了,生怕耽误写剧本。起先也有个很懂萧红的朋友帮着她写剧本,写了半年不干了,因为她总是不满意,经常一遍遍修改。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困苦的一段日子,但她活得镇定。她说自己每日沉浸在戏剧的假想世界里,恐惧而兴奋。她相信自己的生命里存在着一个神一般的指引,冥冥之中教化着她去创作。她觉得自己像个点灯的信徒,怕风吹灭了燃灯,小心翼翼地瞪大了眼睛看护着。她说,那是她精神世界里的戏剧大神。
初三,大神终于眷顾了她。那天她醒得很早,脑海中浮现出一方舞台。她看到戏里的人物活生生地上了台:一个将要生产的女人,对死的恐惧,被男人们高高地抬起……她忽然觉得这出戏开始变得澄明通透了,画面一个接着一个上演,她兴奋地在纸上记录着,一直写到剧终。笔落回神,已是三月。
早春午夜,她兴奋地游走在胡同里,想要在路灯下遇到个什么人,拉着人家找个地方一醉方休。可她谁也没有遇到,只得孤独地回到她那间清冷的小房子。一个月后,《生死场》建组,又过了两个月,该剧正式首演。从此很多人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中国戏剧界出了这么一位能排大戏的田沁鑫。
3 超脱
但是,戏剧大神也曾从她的生命里悄然隐去。2006年,田沁鑫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路径出现了一个分岔,有人请她去拍一部电视剧《生死桥》,香港作家李碧华原著,中国顶级制作班底保驾护航,投资规模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她惴惴不安地走上了这一条路,谁知这竟然是一次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上午,她和别人讨论着《生死桥》的剧本大纲;下午,她在剧场里排着昆曲《1699·桃花扇》;晚上,熬夜写着电视剧剧本……四个月后电视剧进组,前期拍摄四个月,后期制作两个月……从机房出来的第三天,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进组,快到演出时,下一部话剧《明》的编剧当年明月已经住进了她的家里。
拍电视剧她不懂得偷懒。四十多集的剧本是她自己写的,尽是些场面惊人的大戏,从老北平到上海滩,从紫禁城到大世界,都是费力气的画面。从拍摄到后期制作这半年里,她每一天都在现场盯着监视器,她说自己从未看过那么多的电视画面,看到头晕眼花,以至于从电视剧组出来后不久,她体力不支大病了一场。
她想把电视剧拍得像电影一样绚烂,于是把南京路拍得灯红酒绿流光溢彩,可别人都在背后嘲笑这个导演不懂行。剧中的一处景,她搭了个漂亮的四合院,开心得就像那是自家院子,后来戏拍完了,有一天再回那院子,发现已经被别的剧组改换了模样。她惊讶,原来所有的经过都是虚幻。
田沁鑫回到她的戏剧场,等待她的却已不是从前的舞台。仿佛一夜之间换了天地,浮躁的资本涌入了这片净土,艺术从此改叫商业了。她还来不及披挂,就已经奔波在填充市场的行列里厮杀。她排了几出自己很不喜欢的戏,有出戏仅用了十六天就登台演出了。她坐在台下看时直骂自己,真是一出烂戏。
她的心坠入无尽黑暗,甚至动了告别红尘的念头,于是躲进寺庙修行。她在庙里学习如何坐正位置,听上去挺容易的事情,她坐着就浑身冒汗。她渐渐让自己安放下来,她感谢这一段人生的引领。
庙堂高耸,人间戏场。古老的佛学从此赐予田沁鑫禅意的智慧。忽一日听得法师吟唱佛号,空灵的乐音仿佛将她的戏场搬进了千年古刹。这山穷水尽之时乍现的灵光,终于让她找到了苦苦思求的戏剧结构。《北京法源寺》,如同大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那首古老童谣,简单通透,却又深不可测。
寺庙是个好道场。先人曾在这里直面生死,分辨是非,议论家国,出入仕隐;田沁鑫则在这里超越时空,谈古论今,跳进跳出,亦庄亦谐。她时而还原历史,时而虚拟情境,时而郑重肃穆,时而戏谑顽皮。在这个宫廷—寺庙—戏台这三重维度的空间里,她的戏剧大神归来了,她和她的戏已是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