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作者：仲菊琴

亲爱的父亲：

　　见字如晤。今晚不知未何，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忽而想起您曾断断续续寄来的九封书信。书信并不难找，整整齐齐端放在一个结实的手提箱里，书信下面还垫着一本书和一踏纸张。这是一个红酒包装箱，从南边朋友那里寄来的，记得那时您一只手撑着黑框老花镜，另一只手抱着它反复端详，抱怨现在的商品如此华而不实，最后却在收拾垃圾时犹豫着将它留了下来，想着留给我和母亲收纳贵重用品。

　　九封信件封皮上的收件人无一例外是我的名字，收件地址和邮编却改变了三四次，因为那时刚刚走入社会，心性不定，工作不稳，时常换着住所。怕您和母亲担心，我甚少主动向家里告知工作事宜，都是您每每邮递东西前打电话询问我地址，重复确认三四遍后才放心地结束通话。后来的那几封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了，内容排列完全一致犹如复制粘贴一样。

　　我随手拆了最早的那封，信封里面还是一个信封，不同的是封面红框中端正的写着四个大字，“吾儿親啟”。我不禁莞尔，父亲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固执地不接受新事物，习惯用书信沟通。

　　这封信是我刚上大学不久您寄来的，内容本不长，但因书写奔放，笔走龙蛇，显得尤为厚重。开头让我莫要担心家里，中间罗列了你们寄来的东西，有棉被、秋衣什么的，甚至还有一个杏子罐头。叮嘱我要细细核对，以防丢失。后续又拉了拉家常，什么姑姑家的牛要生啦，大家都很紧张，我小学同学结婚了，在哪里摆了喜酒，谁家儿媳妇又跑了种种。不用猜一定是母亲要您赘上的，我甚至能想象到您当时的表情，嫌弃又无可奈何。书信的最后一段，只有一句话：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二份信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收到的，如上一份类似，您依旧是让我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一切安好。这次我将信将疑，因为上次您也是这么说的，可我寒假回去才得知在那不久前姑姑家的牛圈被点着了，烧了个面目全非。中间提了一嘴家里承包地流转的事，询问我的意见，而后又是母亲的口吻，身边发生的大事小事儿无一遗漏。最后依旧是一句话：毕业后你所有的安排，我和你母亲都没有意见，自行打算，望自珍重。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皆是我频繁更换工作时您发来的。那时我阅历浅薄，四处碰壁，生活和工作的双重折磨让我时刻游离在情绪失控的边缘，母亲在电话里的唠叨让我异常烦躁。记得26岁那年，我辞去了手中的工作，结束了几年的恋情。不甘、愤懑以及无力充斥着我的生活，我就像一个濒临爆炸的火药桶一般，到了能和插队的路人吵架的程度。生日那天，我茫然无措地游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感觉滑稽又可笑。刚进出租屋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兴致勃勃地问我有没有吃蛋糕，吃了什么好东西，有没有收到她送来的礼物，有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失控，我言辞激烈地控诉母亲我已经是成年人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也没有太多空闲时间来听一些星星碎碎的琐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您接过了电话，只说了一句注意身体。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不曾读过几年书，成年后家里的大事一向都是有我和您商量着来，母亲也不懂我的工作，只能从这些小事上来表达她对我的关心和思念。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将电话拨回去的勇气，当然我也没有收到你们的来电信息，接着我便收到了您的第六封信。

　　一反常态，这封信不像往常那样被一大包土特产裹挟，只是孤零零的。信封只用了一个，字迹流畅又尖锐，甚至在字里行间中能感受到您下笔时力道不小。内容只有一句话：给你母亲道歉，过年回家。

　　现在这封信正躺在我手边，字如其人，端正又锐利。自那之后，来自母亲的问候渐渐少了下来。

　　第七封信与第八封信之间整整间隔了两年多，我也终于有了稳定的职业。开头不再像往常一样让我放心家里，只是说家门前的路被车碾来碾去尘土飞扬，人走过去需得小心翼翼，让我找几个熟人开车用沙子压一压。又说家里大门旁边的砖被几个小混蛋撞掉了两块，需要修补修补。还说到后院土墙没有抗住暴雨，裂开了一条长缝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用半根粗壮的树根顶着。最后提了一句母亲的腰腿时常疼痛，有时彻夜不能眠，用了些膏药略有好转，莫要挂念，注意身体。

　　第八封信与第九封信又间隔了两年多，那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信的内容已经不再囿于我自己，还有我的丈夫和儿女，家里寄来的东西也越发沉重，信中罗列的物件能占整整一页，我还是按照多年的习惯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打电话向您告知。这封信的最后赘了以往信中从未出现的四个字，“等复佳音”。

　　这是父亲您第一次明确要求我回信，我非常意外。现代人习惯于快生活节奏，我也不例外，手机是我沟通的必需品，所以在回信时提笔几次我都无从下手，只想着再拖一拖，一拖便拖到了今天。

　　刚刚我又细细地翻看了手中的几封信，猛然察觉第九封的字形已经不若前几封那般方正有力了，笔画不再流畅顺滑，不曾起眼的地方出现了小小的波折。母亲说这是您誊抄了好几份后最好看的那张，您是期待我的来信的，内容不重要，而是想留个念想。

　　我找了一个很好看的信封，收件人写了您的名字，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五点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絮絮叨叨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希望您不要介意。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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