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将父亲节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我不想起哄也被裹挟，想起了一些老汉儿（我和娘都这样称呼俺爹）的事。

　　少时读一文，说青年时觉得少受教育的父辈啥也不懂，伴随成长，渐渐发现为父不是那么不堪，再后对人生有了鉴赏力，才发现爹的大智慧。

　　那时年轻，觉得文章可能是幽默。天命之年后始知自己无知，这就和没逃脱无知限定的爹一伙了：大家都在无知地界。看来不以为然的“文章”很有道理。

　　有别于流行说词，父亲对我来说是个找不到模板的影像。基础感觉是脾气好，不威严也不柔弱，没有“希望寄托”的范式，俺的人生道路他全不当事儿。“从来没有抱过”是娘亲说的。这有点夸张，不过我确实没有被爹抱的记忆，印象中多是我无论如何他都不在场的碎片。

　　这样其实不错。逃学被罚、考试零蛋他都没脾气。上小学时一次为研究雷管是不是能够被烧爆炸，家里的锅被我炸了好几个漏水的洞，阿姐吓得直哭，恐惧愤怒齐聚的娘实施了非理性措施。从我挨第一板子到躺好几天才下地，老汉儿脸色罕有变化。

　　平时在外见着，他也不会过问儿的所为。“你爸来了。”玩伴们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回“没事”。这是经验。当街相遇，即使我打招呼他至多也就嗯一声，然后爷俩互不认识地各自忙活自己的业务，以至于后来高考我整出大动静，好多人才知道那个捣蛋的家伙原来是他儿子。

　　事情是这样，班主任说如我改掉玩的恶习或还能上照顾少数民族降两百分的大学，结果是我和大家都很意外：好同学高考成绩惯常地比平时低50%还多，而我居然同比高几十分。这事有点轰动，原因俺也不知道。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娘很高兴，爹继续没表情，直到某天他回来说，“咋个好多人都不晓得你是我儿子？”很开心的样子。

　　这不太可能，都知道我是我妈的儿子，当然就知道是他儿子。估计原因是对不上号，那个捅马蜂窝偷老乡麦子苞谷烤着吃的浪荡子不应是他儿子。实际上那些不知我是其子的都是和他一路的人，医院医生学校老师甚至理发店师傅都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所以我觉得自己和老汉儿差别甚大，有时大人说我是捡来的，我以为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大学爷俩有了沟通，是信，好好学习之类。期间他来北京开会，“带”我去了趟动物园，说那是“最好的地方”。之后妈来信说：爸认为我的衣装还不如拿编织袋在城里晃的农民。想当初俺是县里有名的艰苦朴素孩子，我意识到我描摹的冷漠父亲可能是虚构。

　　工作后我沉迷于放任不羁，家父不满告诫努力。这是我首次发觉老汉儿也会有反应。一次我随口说就算想升官好好干未必能如愿，还是自由自在好。没想到父亲很认真，说只要想就一定可以当官。我自己挺想的，可好多年都没有能当官的迹象。

　　“还是你不想”，爹说，真想就会克服身上有碍当官的习性。

　　这个可以，但外在因素控制不了一样会阻碍进步。

　　不会的，只要能攻克自己，其他的都是浮云。爹说。

　　真理乎？放任依然的俺不知道。可这事带出个疑问：爹不是想才当上官的吧？

　　那不是，我没啥欲望，干得好莫名其妙地就当官了。

　　这可能是实话，我想起一个传说。

　　年轻时要你到州委组织部你不干这事真有？

　　哦，是四十岁前的事，到州公安局。那时候州府在昭觉，冬天太冷，我气管不好，不愿去。好在你孙叔叔是州上的老大，否则组织安排不好推辞。

　　到医疗、学习条件都好，且又可以走上升官坦途不好吗？他显然没想过替我们和自己使把劲。承认的确没想之后，他判断“真那样你未必考得上人民大学”。

　　这对，后面的结果无法预测。至于是否后悔，家父说一点也不。“孙叔官至省级，那么好的医疗条件还不是没了，我心宽，现在仍不错，这多好。”

　　说这话的时日我已能领会爹的思路。想想自己对小儿也是老汉儿模式，记得他问过我杨康是不是好人，答说俺没有好坏人概念，这得由他自己下结论。虽然儿子没明白，但后来上初中再到上大学，他就没再提过问题——这北京土著实在是像我，像老汉儿的孙子。

　　繁华都会和八里地外能听见河水声的寂静喜德差别那么大，看来这和环境没啥关系，想来该是基因（遗传）功效，所谓父系基因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