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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的时光
晓 寒
//m.auribault.com 2018-03-28 来源: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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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湘东,辣椒是菜地里的王。

  栽辣椒之前,一般要先铲火土。挑一块荒地,将?{上的草和藤一股脑割下来摊开,再铲些草皮盖了,捡些干燥的松针塞在里面引火。火点燃后,被草皮压着,看不到它丝绸一样的形状,也听不到它呼呼的响声。青烟如扯线团一样没完没了地扯出来,几天几夜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等烟没了,火也熄了,剩下那堆褐里带黄的泥土就叫火土。然后把它丢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直到变成黑黝黝的,用手一握能流出油来。这件事在正月就陆续开始,村庄里不时升起一股股青烟。风追着烟四处流浪,空气中传来一种草木和泥土焚烧的气味。

  惊蛰过后,母亲去竹山排挖土。她挑着一担火土摇摇晃晃地经过石板路、木桥、田埂,来到土边,放了撮箕,接着抡起松耙,碗口大的土坷垃应声而碎。有些鸡蛋大的,松耙奈何不了,母亲便蹲下身子,像个顽皮的孩子,一只手抓一个,一捏,碎了,再一捏,又一个碎了。最后,母亲站起身来,打量着眼前这块平整的土,很满足地吁了一口气。母亲沉浸在小小的成就感里,忘记了自己的头上、衣服上、手上沾满泥土,汗水把这些泥土的颗粒泡化,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冲出一条条带着泥渍的小溪。

  火土在撮箕里隆起,母亲双手捧着撒在新翻的土里。她显得小心翼翼,不时蹲下去看一看,用手拨弄几下,等到盖上的火土均匀、平整了,才从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三个纸包。母亲把纸包里的辣椒种子撒下去,再撒几把火土,然后拍拍手,收拾东西,回去等待种子在火土里发芽。

  十几天后,土里冒出细细的芽来,密密麻麻,像许多小孩子挤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着话。辣椒秧子长得快,见风长,见雨长,见阳光也长。它们开一片叶子,又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搭在另一片叶子上,把一块土遮得密不透风。等长到一??高的时候,挑一个阴天,母亲就会把它们栽到另一块土里去。

  土早就挖好,分了畦,畦上刨些浅坑,一行三个,横竖对得整整齐齐。把辣椒秧子带泥挖了,粗壮的,一个坑里栽一根,不那么壮的,一个坑里栽两根或者三根。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辣椒就完成了一次简单的迁徙。不过,相对于它们的祖先几百年前从遥远的美洲来到这片东方的土地,这次迁徙短得简直不值一提,仅仅是经过一个田垄、一片池塘或一口古井。

  种过菜的人知道,最容易种的是冬瓜、南瓜、苦瓜,把底肥放足,栽下去就不怎么管了。相比之下,辣椒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

  辣椒其实长得很卖力,但它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长不过草。牛筋草、省把草、红脚草从来不讲道理,它们抢雨水,抢阳光,抢本来属于辣椒的肥料。因此,隔六七天母亲会去扯一次草,施一次肥。这样几个回合,就能看到辣椒的枝丫像手指一样叉开,开始长成树的模样,白色的花苞从枝枝节节上嘟噜嘟噜地冒出来。

  花苞终于在母亲的期盼里变成花朵。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像一个个细小的星星,连着一个稍微弯曲的绿柄,埋在碧绿的枝丫间。不几天,白色的花朵便洋洋洒洒,叶子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辣椒结出来了。米粒儿大小的它们,一脸羞怯地寻求叶子的庇护,然后偷偷地抽个儿,沉甸甸地往下坠。这时候,打屁虫来了,它们成群结队,缠满枝干。母亲又开始对付这些虫子。她左手拿着皮撮放在辣椒树下,右手抓着辣椒树不停地摇晃,打屁虫极不情愿地落到皮撮里。父亲早已在地坪里烧起一堆火,母亲把皮撮里的打屁虫往火堆里一倒,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一股臭气扑鼻而来。这场人和害虫的战争以母亲的胜利告终。

  端阳节前后,辣椒熟了,一个个坠满树上,望过去一片青幽。辣椒的成熟像是一种无声的号令,很多菜都跟着熟,黄瓜、丝瓜、茄子、苦瓜、四季豆……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把新熟的菜从地里摘回来,每样挑一点炒了盛在碗里,整整齐齐地摆到桌上,然后用量筒盛些米,点三根香插在米上,没有跪拜,没有祝颂,也不烧钱纸,不打爆竹,任凭香上的青烟在偌大的厅屋里飘动。这是一个极简的仪式,叫做吃新。不单我家这样,家家都这样。这个不知在村庄里流传了多久的习俗,使辣椒的成熟注入仪轨的庄严,成为一件不可小觑的事情。一年到头在地里打滚的女人们,对一片土地的复杂情感,都化作了穿堂风中袅袅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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