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鱼

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目前发表小说40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甘肃省作协会员，现居兰州。

　　一条姓黄的河流把兰州城劈成南北两半。这个被无数学生称为先生的男人就住在河的北岸。秋天猝不及防地来到辽远的河边，带着从玉门关外吹过河西走廊的风。这风掠过大漠和戈壁，长途跋涉，满面灰尘，就像从晋南翻越秦岭北麓，一路北归的我。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穿城而过，带着空空的双手和浓浓的思念去拜访这个男人。

　　我站在秋天的路边等待这个男人。预谋着两年之后再见的第一句应该怎么说才好。思绪在蔓延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的脚边，车窗摇下来，车主向我招手，墨镜底下的眼睛里泛着和我一样的喜悦，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大学老师，作家尔雅先生。这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第一次见的时候，是在二零一一年的六月。那一天，我披着炙热的风去书立方的茶屋里参加一个本埠校园诗歌研讨会，是年，我读大三。邀请的是一些省内作家，包括高平、马步生、索木东等。作家们不像作家，像邻家的街坊，与同坐在沙发上的与会学生拉家常，不见丝毫距离。这样的活动是千篇一律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无非是一个大学校园诗人朗诵诗歌，然后请一位作家对此点评。我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坐在角落里默默观望。这是我的保留姿态，当没有什么能引起我的注意时，我习惯于默不作声。这个男人就是在此时闯入我的安静之中的。他太随意了，穿着布满花点的大裤衩，一双凉拖像两只搁浅的船。他站起来点评诗歌，同时把点燃的香烟塞进嘴里，几秒钟以后，与浓郁的烟雾一起吐出的是“很好”二字。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他在与会众人的哈哈大笑声中又陷在了沙发里，陷在了烟色里，就像陷在了永恒的孤独里。我感到愤怒：这是一个不懂诗歌的男人。我在一厢情愿的悲伤里逃离了这场诗会。这是一个诗歌已死去，诗人群舞之的混乱年代。

　　暑假很快来临。我把自己监禁在图书馆里复习。我要离开兰州城，一个让我无法产生爱意的地方。离开这个地方，考研是不错的选择。我终日在图书馆里游荡，仿佛一个饥饿的鬼魂。那些精神的粮食是成千上万册的书籍，我习惯于在午后的时候进入文学期刊阅览室。阅读当下作家的作品，是保持和这个社会在精神上不脱轨的良好方式。很偶然地，我在《飞天》上看到了“尔雅”这个名字，简介上说：尔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作家，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甘肃通渭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蝶乱》《非色》……迄今在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约300万字，2004年获得甘肃省最高专业文学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2006年获得甘肃省高校学术成果奖，同年获得省政府敦煌文艺奖，现供职于兰州交通大学。我突然对这个男人很感兴趣，因为，交大就在我所在学校的隔壁，只要爬过墙上的铁丝网，我就能找到这个叫做尔雅的作家。

　　这个机会和那一年的秋天不约而至。大四的时候，中文系开了一门叫做“文学创作专题”的课程，授课的老师竟然就是书立方那个穿大裤衩的男人，我一下子跌掉了眼镜，然而，当这个男人说出第一句话之后，我瞬间彻底石化了，这个男人说：这门课由我来带，我叫尔雅，是隔壁交大的老师。

　　我还是躲在暗处观望。爱屋及乌和恨屋及乌是一样的，虽然这个叫尔雅的男人没有让我生出恨意，但我绝不爱他。还是那个理由，他不懂诗歌。但很快我的这种意气用事的想法就被他的魅力所征服。这是一个全身上下散发着逼人光芒的男人，这种光芒来自于他对日常生活里的人性纬度的关注、汉语言蕴涵的优美张力的注重以及叙事艺术上的多元探索。作为一个爱好写作的人，我望其项背。在那一个学期里，我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为爱而写作，孤独时看碟片，品茶、阅读、暴走黄河，把优雅输进血液，将艺术融入生活。他热爱青年，像热爱自己的孩子。兰州城的校园青年只要一举办文学活动，他几乎逢请必到。在会上，他对每一个青年都给予肯定和赞扬，他极少臧否他人，他说，年轻人是未来的希望，是早晨八点钟的太阳，这个世界应该让年轻人有更多的发声和展现。正因为如此，他被兰州一带的青年写作者成为先生，称为导师。

　　他上课就像点评诗歌一样随意。他会一直坐在桌子上和我们讨论文学中的性描写以及女人，他丝毫不避讳这些东西，他说，性和女人一样，都是极美的，如果你觉得性不美，那是因为你不够了解性。的确如此，历来写性爱和女人的小说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能把女人写的如此美妙的人，除了早期的苏童，当代作家几乎无人能出尔雅之右；而对于性，他是我所见过的能把性写出至美至善感觉的极少数极少数的作家之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在写小说之前竟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诗人。他在师大读书时是《我们》诗刊的主编，在全国刊物发表了一两百首。他说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具有最纯粹的美感，如果说诗歌失去美感，那只是因为诗人们的才华不够。于是我惭愧起来，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那次诗会，吵吵嚷嚷，用来被表演的诗歌，的确没有美感，难怪他要说“很好”。这一声简单的“很好”里，隐藏着多少无奈和希望。

　　大雪封城，课程很快结束。最后一堂课后，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向他道歉。但是，我不敢。就在这种怯懦里，他叫我去，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他说，你小说写得不错，继续努力，以后多联系。这是一种还没有道歉就已经被原谅的大度，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故事，但我却深深鄙夷我的浅薄。

　　毕业后，我去山西读研究生。那时，老师的《蝶乱》再版，我持此书去他家签字告别，他送我书法“山高水长”一帧。我自然知道这意，山西离甘肃，何止山高，何止水长，恩情无以言表，我只有向他深鞠一躬。离开兰州的时候，我突然爱上了这个我骂了四年的城市。我知道，这一改变有很大的原因源于尔雅先生。

　　异地他乡的生活里，我时常想念这座黄河穿心而过的城市，我也时常想念这个叫做尔雅的男人，尽管如此，我却一次也没有打电话给他。有一次，我在网上留言，他说，回到兰州来找我，我带你吃牛肉面。

　　两年后的秋天，我从山西归来。我沿着黄河找他，我找到了他，他对我说，上车吧，我带你去吃牛肉面。上车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作为写作的青年，他对我，以及更多的像我这样的写作者的引导和提携，是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鬼鱼）

来源：兰州日报

编辑：尹文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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