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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夯歌
尚书华
//m.auribault.com 2016-09-05 来源: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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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藏,觉得离太阳很近。蓝天如海,流云似舟,天地浑然,一派幻境。整座拉萨城犹如一艘巨大的邮轮,在天地间自若遨游。这种微醉的感觉中,隐隐又有缕缕清越的歌声阵阵飞来,曲调淡雅,悦耳赏心,韵味绵绵,听得教人不由地渐渐沉醉其中。

  那是一个秋季,是高原披金戴银的时节。在被誉为世界屋脊明珠的布达拉宫,我蓦地被这样一阵好听的歌声所吸引。随声觅去,左转右拐,来到宫内一处搭着钢架木板的屋顶修缮地。只见这里有男男女女二十几人,规则地站成两排,每人手持一柄木杆,木杆下端是一块寸厚有余的圆形石板(后来知道叫木夯)。他们正在起落有致、节奏分明地夯打着脚下湿软的地面,那歌声就是从他们中间飞出来的,轻盈明快。歌声中,两排人随着木夯拍打地面的节奏,晃腰甩臂,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原地旋转,不断变换着脚步和队形,朝着一个方向,舞蹈般地前行。

  我被这快乐的、充满艺术感染力的劳动场景深深迷住了。当地朋友见我好奇,向我介绍说,这叫“打阿嘎”,是藏民在修建房屋时使用的传统工艺。阿嘎,是本地存有的一种风化石,粉碎后,水浇,几经夯打,会变得无比坚实。然后用天然胶及油脂将其涂抹,以增加表层抗水性能。如有条件,再经常使用羊羔皮蘸酥油进行擦拭,使夯制的表面久年不衰,光洁如初。西藏位于高原,地理环境与内地有很大差异,缺氧,不易烧制砖瓦,更不易烧制石灰。于是,取材当地的阿嘎土便成了最好的建筑材料。经过上千年的演进,“打阿嘎”这一亦歌亦舞的劳动形式,逐渐完善成一种具有浓郁民族色彩的建筑施工艺术,传承至今。

  我听不懂藏语,不知歌词所云,可那醉人的旋律加之唱词的韵律实在是妙不可言。问及身边会藏语的朋友,方知,打阿嘎所歌唱的内容,大多取材当地民歌。或歌颂赞美,或爱慕传情,或诙谐幽默,或善意讥讽。有对自然景物的情感抒怀;也有对生活趣事的传递调侃。我让这位朋友给我翻译一下,他们现在唱的是什么意思。朋友仔细听了听告诉我说,大意是:阿嘎明亮得像镜子一样,歌唱的人含情脉脉,猛虎一般的小伙子,正在靠近你的身旁。朋友还告诉我,在乡间,藏民修缮房屋时,打阿嘎所唱的几乎都是本地民间词曲,所以,一般情况下,外地人由于不谙乡俗,很难插入到队伍里来,这使得乡间打阿嘎,相对保持了对方言土语的认同及乡里乡亲间劳动的默契。

  那日,去圣湖纳木错。途中,见一藏民家在修缮房屋,屋顶站了十几个人正在打阿嘎。木夯起落,歌声飞扬。同车游客跟我一样别有兴致,央求司机把车停一会儿,大家下去看看。司机是位藏族师傅,和气厚道,欣然同意。下车后,我指着那些打阿嘎的人问司机师傅,他们唱了些什么。司机说,他们是在夸这家的主人,为人大方、豪气,为他们备的酒席丰盛,祝主人家日子过得兴旺红火等等。瞧瞧,这哪里仅仅只是一种劳动,分明是和睦的沟通交流,善意的祈祷祝福。歌吟心声,情同家人。

  看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养育了人的体魄、智慧、性格,也养育了人的文化、音乐、舞蹈——就连劳动的号子,都会因山水的不同而大不一样。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在东北,一些施工场地,也曾见过一些打夯的情景。一截重重的木头,四十多厘米粗,两端用铁圈箍住,旁边对应着两个略显弧形的光滑木把儿,分扯出几条绳索,一般由四人或六人一起夯打。那夯歌由手持木把儿的人领唱,众人嗨嗨哟哟跟着附和,曲调铿锵,唱词诙谐,往往是想啥唱啥,见啥唱啥,即兴随意。这倒与东北人粗犷、豪放的性格相一致,释放出黑土地上的男人女人乐观、率直的真性情。

  然而这里是高原,地域辽阔,雪峰连绵,苍穹深邃,风舞云飞,因此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夯歌,自然比别处多了一份风雅、圣洁、幽婉。

  我曾在电视节目中,目睹过著名舞蹈家杨丽萍的原创舞蹈《打阿嘎》。她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把藏民族尚有千年古风的劳动场景进行了诗化,成为舞台上一部极具震撼力的优秀作品。庞大的阵容,恢弘的气势,原汁原味的夯歌音乐,伴以夸张演绎后的劳动动作,构成了整个舞蹈流畅的血脉和结实的筋骨,洒脱、狂放、艺术地再现了一个农耕民族崇尚天地、敬畏自然、勤奋劳作、自由生活的欢乐场景。但是,相比对生活进行了拔高美化的舞台艺术,我更陶醉于那种自然状态中没有丝毫提炼璞玉浑金的曼妙感觉。

  如今,在拉萨,为了保持民居固有的文物价值,所有的修葺工程都尽量采用传统工艺。于是,夯歌缕缕,每天都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上空飞扬,编织出岁月的安宁和生活的绚丽。

  在即将离开拉萨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徜徉。天上没有月亮,夜幕中一颗颗闪烁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近前,街路上霓虹彩幻,灯火璀璨。渐渐地,行人变得稀少,白日里香火缭绕的大昭寺开始有了睡意,远方客人接踵而至的八角街亦显几分困倦,这座高原古城静静地进入了梦乡。秋风微凉,爽朗宜人。此时,我耳畔仿佛又隐隐传来阵阵那动听的夯歌,伴着这醉人的歌声,眼前隐约浮现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气势雄伟的雪域高原,一个自强不息的民族,在此繁衍、生息,从远古款款走来——春耕、播种、秋收;放牧、挤奶、打酥油;打阿嘎、歌之、舞之……

  我豁然想:千百年来,那夯歌一直都这样自如放达吗?不,肯定不是。在那个漫长的、人不如牲畜的封建农奴社会制度中,藏族同胞劳动时所释放的,只能是悲苦的呻吟或心底的哀鸣。只有在阳光普照的新中国,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高原夯歌,才能成为一种艺术、一种风情、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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