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北川

2018-05-07 06:22:03 中工网--《工人日报》

①北川三道拐，人们在这里祭奠亲人。（2011年）贺少成摄

　　②一老一少沿着北川废墟中的道路踽踽前行。（2009年）贺少成摄

③地震后的北川废墟，令人触目惊心。（2008年）贺少成提供

④北川，废墟遗址。（2009年）贺少成摄

　　一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

　　所有去四川的人都在赶往震中汶川，但信息不通，道路不通，汶川与外界失联。无奈之下，我和同伴去了北川。

　　去北川的路也不容易，汽车、运物资的货车、摩托车，最后步行进去。

　　结果看到的是此生都不能忘记的场景——

　　一路上的地形很多都是两山夹一沟，山沟里唯一的通道常常会被山上滚落的巨石阻断。起初还疑惑为什么有人逃过了地震，却逃不过被巨石砸倒的命运。及至到了现场，才知道，即使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下来，也是无路可逃。

　　四面环山的北川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之城”，房屋大半坍塌，没倒的也都摇摇欲坠。废墟上有很多地方都在冒烟，那是地震时引发的火灾，还埋在废墟下燃烧。

　　邻近北川县委的一座山，半边山体整体坍塌，并向前推进几十米，埋葬了紧靠县委大院的两个村委会，那两个村委会，都在山体50米之下。

　　北川县委大院全部坍塌，原先的7层高楼完全看不出高度。更多的建筑外墙被拦腰折断，惊心动魄地高高耸立。

　　整个北川县城，还能看到原貌的是北川大酒店。虽然矗立，但楼体已被震得歪歪扭扭。这座尚算完好的建筑，只能远远地看见，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

　　行走在废墟上是一件费力的事，凌乱的水泥石板、木椽、各种家具，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每一步都有踩空的可能。加上不停的余震，每前进一步，走在上面的人都摇摇晃晃。有搜救犬跟着主人走在废墟上，会不停地滑落到巨大的缝隙中，最后还得靠人把它“救”出来。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用四川方言在废墟上哭喊：“婆婆，你在那里休息，好不好嘛？我是你的乖孙女，我看你来啦！你好好休息，我会乖……”

　　这个声音，至今都会在脑海里回荡。

　　二

　　2009年5月，汶川大地震一周年。

　　站在半山腰，遥望北川县城，记忆中的凄怆、慌张和忙碌不复存在。透过封城的铁丝网看过去，北川被分解成一个一个小格。记忆逐格搜索，拼凑成曾经的废墟之城。

　　眼前的北川，经历了泥石流的掩埋，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雨打，曾经的惨状不复得见。县城为数不多没倒的房屋依然挺立，远远看上去，再没有地震之初带给人的恐惧和骇然。

　　沿着从巨石和废墟中开辟的小路前行，头一年行经过的地方次第出现。

　　一个巨大的铁架曾经横跨在最高的废墟上，是当时北川最显眼的场景。到了第二年，铁架不见了，废墟也抹平了许多。

　　北川大酒店，头一年隔河而望，近在咫尺而不可及，寻亲的人，站在河对岸的废墟上，向着亲人的方向呼喊哭泣。一年之后，北川大酒店拾路可寻，却只有三两个当地人穿城而过。

　　重回北川，有两个镜头死死定格在脑海中。

　　一位羌族老大爷，背着半袋花生坐在北川大酒店前的茅坝上——整个北川县城，只剩下这里算得上是一块平地。老大爷住在山那边的邓家乡，每次经过北川县城，他都会坐在北川大酒店前，看一看已经改道的湔江水依然奔流而下，看一看曾经熟悉的山脉而今面目全非。

　　老大爷席地而坐，很长的时间都纹丝不动，像一尊历经风霜的雕像。坐到他面前，不用过多寒暄，老人很快就开始讲北川的前世今生。很多的场景，是2008年地震后他在北川所目睹过的。情绪难抑时，老人会点上一支香烟，烟雾袅袅，升上北川上空。空中乌云累积，四周群山寂然无声。偌大的废墟，活着的生命显得渺小而无助。

　　另外一个镜头是穿城而过的祖孙俩。地震夺去他们家五个人的生命，现在只剩下他们和孩子的父母。孩子的母亲，侥幸逃过劫难，但腿被砸断，无法再下地干活。孩子的父亲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只剩下祖孙俩留在临时板房里。不识字的奶奶未语泪先流，失去亲人的至痛无法用言语表达。

　　4岁的孙女未解人间伤痛，但她知道她的哥哥姐姐们永远不能再陪她玩耍了，她也还记得，哪个玩具哥哥最喜欢，哪朵花是姐姐的最爱。

　　一老一少沿着北川废墟中的道路踽踽前行，老人不停地弯下腰去，孩子帮着奶奶拭干脸上的泪。祖孙俩就这样依偎着，在这悲壮得近乎天荒地老的县城里前行。

　　那时的心脏有如被巨锤击中，疼得无法站立。蹲在路边的废墟上，看着祖孙二人渐行渐远，渐行渐小，最终转过一堆废墟，消失不见。

　　三

　　2011年5月，北川地震3周年。

　　“老北川中学推平了？我从来没回去过，不知道啊。”在新北川中学的篮球场边，“夹缝男孩”廖波提起老北川县城时，一脸的云淡风轻。

　　廖波在篮球场上跟同学一起跑、跳、打球，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一条腿被截肢，现在装的是假肢。

　　后来从廖波的同学口中得知，他是回过北川县城的，当时在废墟上大哭了一场。

　　我明白廖波为什么跟我说谎：只有亲历过，才比谁都更清楚想要逃避什么。

　　老北川的三道拐上有一个望乡台，这是震后北川的制高点，从这里可以看到北川县城的全貌。

　　3年后的北川，比地震之初要平静得多了。即使房子是坍塌的、扭曲的，也在大自然的风雨洗礼中变得平和了，完全不像当初那样触目惊心。

　　有两个孩子，来祭奠他们的老师和同学。地震发生那年，他们还在上小学，如今，他们已经在新的北川县城上中学了。一根蜡烛，一束菊花，孩子絮絮地跟他们的同学和老师说着如今的生活和学习，希望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和同学们能看见，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两个孩子很平静，并没有哭。回来祭奠的人，很多都不再哭了，他们就是来陪一陪在此长眠的亲人，说一说现在的生活。

　　废墟里到处钻出野草野花，它们是这座死亡之城最蓬勃的生命。

　　进北川时，我拿了一朵黄菊花，走遍县城，不知道该放在何处告慰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

　　既然不知道在何处安放，就拿着这朵黄菊花做纪念吧。但出城时被同行的人拦住了，他们说，这座城市下埋着太多枉死之人，祭奠的黄菊花，不要带出去。

　　在三道拐的望乡台上，我将黄菊花掷了下去，看着菊花在云遮雾罩中坠落，忍不住泪流满面。（贺少成）

编辑：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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