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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周围十里八乡,提起唢呐王刘大强,曾经没有人不知道的。
那时候还没有大喇叭,更没有什么手提音响。谁家过红白喜事要请“响器班儿”,就少不了唢呐。凭一把唢呐,刘大强稳坐“一哥”位置几十年,“唢呐王”的称号,从没有倒过。谁家过事儿,要是能请到刘大强来吹唢呐,那是很风光的一件事。
别看唢呐王的名声大,真心想学的人并不多。小镇风俗,吹“响器”属于下九流,给的报酬也只有仨核桃俩枣。这可能还是儒家文化“三教九流”里伶人戏子思想流毒,种庄稼的轻易不会让孩子学“响器”。
唢呐王教不出下一代唢呐王,但他也不急。他常常擦着自己那把锃亮的唢呐,说:“多少事,最后都是黄土一堆啊。”常年吹唢呐,他多少知道一些戏文,那些王侯将相、英雄佳人,“争来争去,过眼云烟啊”,他说:“何况一把唢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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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王刘大强没收到好徒弟,但有个好“兵”,叫傻宝。因为刘大强去哪都带着他,就像带了个小兵一样。于是“唢呐兵”的称呼就叫开了。
傻宝跟刘大强同村。说他傻,乍看起来跟正常人无异,给他一把扫帚,他就会去扫地,给他一只饭碗,他知道去厨房盛饭。但不给他扫帚,他就永远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扫地这回事,不给他碗,他饿了就直接去厨房用饭勺吃。
傻宝爸爸妈妈结婚后几年没有孩子,有一年说是去走亲戚,出去了几个月,回来抱着个孩子,就是傻宝。说是在外面亲戚家生的,后来听说,是从外地人贩子那儿买来的。
亲生的也好买来的也罢,傻宝爸爸妈妈从没舍得让他受委屈。小傻宝襁褓里见人就笑,白胖可爱,怎么看,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儿,别的孩子满地跑,他摇摇晃晃走不稳,别的孩子都会背“床前明月光”了,他还叫不清爸爸妈妈。村里人都摇头,这孩子,唉!
傻宝八岁多的时候,他爸爸带着妈妈开手扶拖拉机去拉化肥,车翻到水沟里,一个被砸到脑袋,一个被砸到胸部,都是要害位置,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傻里傻气的傻宝,在刘大强的唢呐“哭调子”里,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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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宝父亲是独苗,在村里也没个本家什么的。刘大强平时就心善,看不得孩子受苦,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个小屋子,让傻宝住了进来,一日三餐跟着自家吃。老婆开始还不乐意,但拗不过刘大强,而且傻宝也会帮忙喂个猪、掏个粪什么的,也就习惯了。
不知道为什么,傻宝特别爱听刘大强吹唢呐。有时候刘大强在村外小树林练习新调子,他就跑去听。听了几次之后,自己折两根小树枝,跟着拍子敲,头也跟着一点一点的。
刘大强心里一惊。那时候响器班里打“梆子”的根爷闹病,年轻人也没几个愿意干这个的,而傻宝敲树枝的样子,还真像打“梆子”呢。
莫非,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刘大强决定让傻宝试一试。
所谓“梆子”,也属于“响器”的一种。一粗一细、一长一短两根木棍,合着曲子的节奏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木棍,当然不能从小树林随便折两根,必须要秋后的银杏木,阴干,打磨光滑再上一层桐油。吹响器的时候,其他乐器伴奏,“梆子”也合着拍子敲,一声声“梆”“梆”,提神。
傻宝干别的事痴痴傻傻,打“梆子”却非常灵。刘大强把要领说了一遍,两根木棍交给他,敲起来就有点模样了。从此,傻宝走到哪都带着两根银杏木棍,睡觉就放在枕头下。
以后,再有人家过事儿,刘大强就总带着傻宝,有人说他们搭档,刘大强也笑笑不说话。唢呐王都默认了,谁还敢小看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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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能怪唢呐王偏心一个傻子,傻宝的“梆子”确实打的好。村里退休的刘老师端着茶杯晃着脑袋说,“人有一技,足以动人”,说的就是傻宝。
这“梆子”,看似不起眼,就两根小木棍,技术上也没啥高深,无非就是敲一下敲一下。所以在所有响器里,“梆子”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傻宝,硬生生把“梆子”打成了能跟唢呐平起平坐的乐器。
傻宝打“梆子”,跟其他人不同。有人像敲木鱼,拍子到了敲一声,有气无力。傻宝呢,随着唢呐轻重缓急,敲起来有轻有重,从未失手。
但让傻宝把“梆子”打出名声的,还是在马圪垱村的那一场。
那天,马圪垱村八十多岁的王老太太死了,喜丧,儿孙请来唢呐王刘大强,吹起“哭调”的时候,最后节奏急,透着凄厉。一曲结束的最后一刻,该打“梆子”了,傻宝却握着木棍迟迟不动,台上唢呐王汗都出来了,台下全村三百多口人眼睛盯着,鸦雀无声。好像隔了一夜那么长,傻宝才举起“梆子”,“梆”地使劲儿敲了一下,清脆透亮,好似穿过云彩直响到九天。
台下先是一两秒钟静止,接着是震天的叫好声。
有人说:“听唢呐王吹唢呐,让人浑身酸痒,舒服。”立刻就有人反驳:“还是傻宝那声梆子,就像挠到了痒处,那才叫舒服。”
从此,唢呐王到哪,都带着“唢呐兵”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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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事变迁,村里的槐树叶子黄了又绿,刘大强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村里很多人家盖起了小洋楼,买了大彩电,还出现了专门出租过红白事的音响,来请刘大强吹唢呐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的年轻人,提起唢呐王,甚至有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刘大强并不恼,只是在家里把唢呐擦得锃明瓦亮:“老了,老了。”
好在还有傻宝。黄昏的时候,刘大强在家里吹唢呐,傻宝举着两根木棍打“梆子”,村里人听到,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听一会儿,那唢呐声,好像在耳朵里缠绕着,又被梆子一丝丝送到心里,叹口气,才走。
刘大强死的时候,还是傻宝发现的。他儿子在县城开了个饭馆,还买了房子,老婆帮忙带孙子,很少回来住。傻宝出来见人就呜呜地哭,村里人觉得不对劲,去刘大强家里一看,人已经不能动了。
葬礼上,傻宝哭得稀里哗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刘大强的亲儿子。
刘大强走了。傻宝怎么办呢?
谁也没想到,刘大强的儿子把傻宝接到了县城,平时让他做一些扫地之类的杂活儿,大部分时间,傻宝就坐在饭馆门口,拿着两根银杏木棍,有事没事,敲一下,再敲一下。他们很少回村里,每年只在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带傻宝回来,在刘大强坟前烧纸钱、焚香、磕头。
很多年后,就在村里人快把唢呐王、打梆子忘了的时候,傻宝死了。刘大强的儿子的儿子把他拉回来,葬礼上,音响放着唢呐曲“大哭调”,里面没有梆子声。
傻宝就葬在刘大强坟墓旁边,村里人都说,唢呐王在地底下,还有个兵作伴,值了!(陈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