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浮生六记》已成为网红书,频频登上各种图书畅销榜。200年前的书,受今人追捧,已是稀罕之事,更让人称奇的是,卖得最好的不是文言文版,而是今人翻译的白话文版本。其中,以张佳玮、周公度两种译本最为畅销。前者销量据说早已突破了100万册,是所有版本中销量最高的一版。
《浮生六记》是清朝长洲人沈复著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撰写的自传体散文。“浮生”二字典出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浮生六记》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记叙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以及旅行见闻。全书文字清新真率,不事雕琢,看似平淡,却细微曲折,始于欢乐、终于忧患的爱情故事凄婉动人。主人公芸,连鲁迅先生都称赞:“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一向讲究“生活的艺术”的”林语堂则直呼芸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一部非虚构的文学作品,其主人公能获得文学大师们“最美最可爱”的激赏,这并不多见。由此也可知,《浮生六记》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浮生六记》所记无非是闺房之乐、闲情之趣,为何能有这么大的文学魅力?别具慧眼的陈寅恪一语道破天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看来,《浮生六记》之独特地位,还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乏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涉及夫妻日常,且能把夫妻之情写得很美很有趣味的却并不多见。《浮生六记》还充满了对女性的尊重,对地方风物的爱惜,对生活趣味的追求,对人生无常的喟叹。放在文学史上,它自然没有《红楼梦》那样浩然繁复、博大精深,但却似乎更为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今人所谓“更接地气”,庶几近之。
《浮生六记》另一白话文畅销版的译者周公度曾说:“《红楼梦》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凄凉,《浮生六记》则是一种布衣文人的日常哀矜,与普通世人更为切心。”此论可谓精当。
或许正是因为《浮生六记》这份“切心”和深情,它在200年后依然能够打动今人的心。现今之世,物欲充斥,信息爆炸,紧张快速的生活让人们变得焦虑浮躁。在此情势下,情趣、慢生活被重新发现,自然、自在、淡泊的人生哲学再度流行。而《浮生六记》作为此种古典生活美学的集大成者,借助现代媒介和商业促销,突然成为爆款,其实也并不让人意外——有些东西无关时间,生活趣味亦没有古今之别,我们只是比古人生活更便捷,却未敢说比他们生活得更有趣。
非功利性阅读不只是有益,而且怡情。如果《浮生六记》让人们生活得更有趣更深情更珍惜当下的日常和美好,我看不出它的流行有什么不好。
唯一让人略感不安的是,《浮生六记》属于较为浅显的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即使有生花妙笔,也似乎难以再现汉语言文学的独有美感和韵味。如原文的著名桥段,“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张佳玮译版为:“回到自己房间,芸站起相迎,我俩执手相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两人的魂魄恍恍然化为烟雾,耳中豁然响了一声,都感觉不到自己了。”哪种文字更美更有境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浮生六记》的白话文版比原版更流行,可能是当今人们阅读现状的某种证明,但我们似乎也不必为此痛心疾首。巨大的销量本身证明了需求的存在。翻译《浮生六记》这件事即使张佳玮、周公度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在今天,干任何一件事,人们都会想到市场,想到营销,这没什么可耻的,也是人们需要去正视的。
我当然希望有朝一日,每个人都能去读《浮生六记》的原版,但我不会轻慢那些愿意去读白话本的人。我也相信,有些人可能会由读白话文本转而对原版发生兴趣。倘若如此,那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读书予人深情,趣味不问古今。读书,应该就是这样有趣而自在的事情。
刘颖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