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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胡耀邦总书记号召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的年轻人,到全国各地偏远贫困地区支援教育,为此,组织了中央讲师团。我是1987年至1988年,参加中央讲师团安徽分团,到阜阳地区太和县支援教育。安徽分团太和支队共有支教人员6人,年岁最大的,是中国工人出版社的编辑张辰生,已经40岁;其次是全国总工会机关刊物《中国工运》编辑郭孟伟(曾任《中国工运》副主编)。剩下的四位,包括我在内,都不足30岁。按照年龄大小排序:《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宁小龄(曾任《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我、全国总工会煤矿地质工会张景义(现为中国海员建设工会副主席)、傅光明(中国当代作家,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我们六个人,在太和县共同度过了一年的难忘时光。
参加集训的学员们
太和县,位于安徽省北部,是当时安徽省最为落后的地区——阜阳地区所属的县。该县南临颍河,四面都是广袤的平原,是典型的农业区。我们支教支队被安排在太和县城外的太和师范学校。在这里,我们为全县40几位参加集训的中学老师授课。这些中学老师,来自太和县城以及各个乡镇的中学,有国家正式教师,也有民办教师;有太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有落户在这里的上海插队知青。年龄上,有20几岁的年轻人,也有年近五十的“老民办”。
40几位老师,被安排在师范学校的两三间平房里住宿。其中,男生宿舍,每间平房居住20个学员,十张上下铺挤满了房间,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照明用的灯,是两盏15瓦的灯泡,晚上,房间里昏暗极了。他们日常的饮食,由太和师范学校提供,为了省钱,这些学员每顿饭就花一两毛钱,通常是两个馍(馒头)、一茶缸子菜汤。我那时去学员宿舍,一进门,扑入鼻孔的,是类似在火车站经常闻到的那种味道,男学员大多来自农村,为了图省事,不经常洗衣服,午饭晚饭都在宿舍里吃,再加上有很多人抽烟,那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确实很难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员们坚持课余自习,睡上铺的学员,索性躺在床上自习。
师范学校的校长,为我们安排了授课的内容,包括数学、语文、英语、教育学、普通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等等。为什么会有普通心理学、教育学、教育心理学的课程?问过学校的校长,他告诉我们,这些中学老师中,大部分人要参加中学老师三级升二级考试,而考试中有这三门课程。经过分工,我领受的任务,是讲授普通心理学、教育学、教育心理学。由于在上大学时,我学过普通心理学,所以还不太怵头。但教育学、教育心理学,则完全没有学过。好在第一个学期我是讲普通心理学,学校提供了教材,我鼓足勇气昼夜备课,磕磕绊绊地教下来了,现在还记得当年25岁的我,站在讲台前给学员讲感觉、知觉、记忆、情感、认识等等概念时的情形。寒假期间,我们回北京。我跑了许多书店购买教育学、教育心理学的教材和相关书籍(其中包括苏联教育实验家苏霍姆林斯基的《帕夫雷什中学》),抓紧时间备课。第二个学期,居然很顺利地讲完了这两门课程。
我们的学员,都很珍惜集训的时光。上课的时候,这些都已经是为人之父、为人之母的中学老师,都会聚精会神地听讲,几乎没有缺课的现象发生。只不过上课时,有不少男学员抽烟,教室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害苦了为数不多的女学员。下课以后,男女学员三三两两到我们的宿舍来请教问题,我们自然是认真倾听,仔细解答。
一年的讲课时间,使得我们几个北京来的知识分子,与当地的中学老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使得我们有机会了解他们的生活。我们有空儿的时候,便随同学员到他们在农村的家里去做客,感受一下他们的生活原生态。
记得一次去一位男学员家里,在那里吃午饭。一张破旧的方桌摆在土屋里,我们坐在长凳上围桌吃饭,桌子下面居然有好多只鸡和一条柴狗“和我们一块吃饭”,有的鸡,还会啄食掉在人脚上的米饭粒,这在城市是不可想象的。
还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学员家的路上,蓦然发现在田埂上丢着一个包袱,我们问学员那是什么,他很平静地告诉我们,是弃婴。原来,太和地区,不光是太和地区,整个皖北地区“养儿防老”“重男轻女”的意识还很浓厚,许多农民家庭,生了女孩会将其抛弃,弃婴的事经常发生,显得很平常。这真令人震惊。联想到一次去学员家里,问他有几个小孩,他回答有三个小孩。我们明明看到院子里跑着四个孩子,就疑惑地问他,这不有四个孩子吗?他的回答,叫我们哭笑不得:女孩不算孩子……不过仔细想想,当时的中国,农民积蓄很少,又没有起码的医疗保障,养闺女迟早要出嫁,“成为别人家的人”,只有养儿子,才能传宗接代、赡养老人。所以,生儿子对农民来说,就成为“保障未来”的必须。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一夫一妻一个孩儿,多生一个,就要罚钱,“不幸”生了闺女,为了“省钱”,就只好丢弃。要是一连生几个儿子,那就不惜交罚款了。我们的学员,虽然已是中学老师,但只要是家住农村的,也绝难“脱俗”,几乎都生养了几个孩子。问过其中的一些学员,他们为此都交纳过罚款……
我们的一位学生刘永军,家住太和县倪邱镇(倪邱镇,位于太和县正北方向,因汉武帝时御史大夫倪宽的墓祠而得名),是倪邱中学的老师。1988年麦收时节,我与傅光明一同去倪邱镇刘永军家,帮助他们家“铲麦子”(皖北地区收麦子,不是用镰刀割,而是用带有长杆的铲子“铲麦”),体验农村劳动。6月的倪邱,骄阳似火,一望无际的田野,翻动着金黄色的麦浪。那天下午,我们师生三人,每人荷着一把麦铲,来到他家的地里。刘永军手把手教我们“铲麦”:手握长长的麦铲,对准一垄麦子奋力向前铲进,将麦子铲倒。这是个力气活儿,刚干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但不久,从未干过农活的我和傅光明,就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更何况我们两个城市青年,对铲麦全无经验,不知道自我保护,铲麦的过程中,手背上、胳膊上、小腿上,被锋利的麦叶刺出了许多血道子,疼痛异常。近乎绝望的我们,望见刘永军已经远远地超到我们前面去了……就这样干了一下午农活,当晚风驱散了溽热的暑气、四面炊烟腾起的时候,我们终于收工了。归途中,我和傅光明慨叹,农民真的不容易,仅仅收麦子这一项农活,就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呢。特别是作为农村中学的教师,更加不容易,因为家里有地,只好经年累月过着“一手拿书本,一手握农具”的日子。
支教生活
我们六个人 的宿舍,是太和师范学校的一间平房,分为里外间,郭孟伟、张景义、张辰生住在外间,我和宁小龄、傅光明住在里间。宿舍没有纱窗,没有电扇。我们入住太和师范正值盛夏,溽热难耐,白天晚上都要开着窗户,各种昆虫得以随意进出宿舍。最难忍受的是晚上备课的时候。由于屋里太热,我们只好光着膀子坐在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看书。每到这时候,蚊子和各种小飞虫就围在身边翱翔,有的昆虫,如蛐蛐,索性落在台灯上、书上和身上,刚一赶走,一会儿又会蹦跳过来。冬天,天寒地冻,屋里没有暖气,灯下备课,披着棉衣,手都被冻得僵硬发抖。我们每个人都要使用电热毯才能入睡。
我们的生活用水,是全校共用的一口水井,就在我们的宿舍门外十几米处。这口水井没有辘轳,打水时需要人站在井口,用一根长绳将水桶伸到十几米深的井底,左右摇晃灌满水,再将十几斤重的水桶提上来。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人,起初都很害怕这种取水方式,担心一不留神,人会掉到井里。尤其是冬天,井口结了冰,十分光滑,更危险。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大家都适应了这种打水方式。盛夏的晚上,我们几个人会到井边,借着月光,打上一桶水,痛快地洗澡,那种爽劲儿,至今还能记得。
我们去太和支教的时候,皖北正在流行乙肝。离京前,我们都注射了防乙肝的疫苗。到了太和县,为了防止被传染,我们自己购粮买菜,自己生火做饭。六个人,每周轮流做饭,星期天也是轮流安排。学校为我们提供了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轮到谁买菜做饭,就要单独骑着自行车,去几里路外的县城里采购。尤其是我和傅光明、张景义三个年轻人,过去从未做过饭,单独采购、单独做饭炒菜,真有些难为了我们。焖饭,经常焖糊了;炖肉,也会糊了锅;下挂面,有时过了火……经常会遭到“用餐者”的奚落。一年下来,我们三个人基本上过了“买菜做饭关”。
我们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太和师范学校水井边上,有一个篮球场。我和郭孟伟、宁小龄、傅光明四个人,经常到篮球场“踢足球”,两人一组,篮球架子当足球门,追着足球往来奔跑、射门。郭孟伟那年已经35岁,奔跑起来不亚于我们年轻人。因为踢足球,我的右脚大脚趾盖被戳掉了几次。郭孟伟还会下围棋,没事的时候,我和张辰生、宁小龄就和他切磋棋艺,尖、飞、守角、穿象眼、金边银角草肚皮……这些术语都是那会儿学会的。我们从校外借来了克朗棋盘,在宿舍的外间打克朗棋;我们从学校借来了风琴,在宿舍里弹风琴……张景义、傅光明颇具表演天赋,他们俩在宿舍里一起说相声,张景义逗哏,傅光明捧哏,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具专业水平。他们后来在太和师范学校登台演出,引来阵阵掌声。
星期天,我们会结伴外出,到县城里逛逛,看看颍河风光,看看录像。甚至坐长途车去更远的地方游览。有一次,我们去了几十里路外的界首县。界首县位于安徽和河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家美陶厂,著名画家韩美林在皖北插队时,就在这个厂里工作过。我们去了美陶厂,许多茶杯大小的小陶罐,造型各异,很有艺术味道,厂里人说是当年韩美林设计的器形。我购买了十几件,每件价格都在一两块钱。这些小陶罐,放在家里已经30年了,偶尔看一看,就能勾起当年的回忆。还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去倪邱的乡下,在一个烧砖取土形成的大坑里“考古”,居然发现了一些汉代瓦当!其中一位同伴搜寻到一块完整的灰色全瓦当,上面纹饰清晰,十分珍贵。我则找到了两块残缺的半块瓦当,上面都有花瓣纹饰……据跟随我们去的学员介绍,在倪邱一带,汉代小文物比比皆是。一瓶酱油,就能从农民手里换来一个青铜箭簇……
太和县是书画之乡、民间艺术之乡。太和的剪纸艺术很有名气。我在支教时,结识了一位太和的民间剪纸艺术家王家和(曾任阜阳市剪纸协会副会长),老爷子当年已经70岁了,他的剪纸,在全阜阳地区都很闻名。那次我去老爷子家里登门拜访,他的家是典型的皖北民居,一个院落,三间北房。我向老爷子请教了剪纸的知识和技艺,他说起剪纸艺术滔滔不绝,使我获益匪浅。谈话间,他送我一本签过名的《阜阳剪纸艺术》。临近中午,我起身告辞,老先生说和我投缘,执意要我在他家里吃饭,我说不便打扰。老先生急了,他将我推入屋内,反锁房门,出去买来了韭菜馅馅饼,“硬逼着”我和他共进午餐。我被老先生的质朴和真情深深感动了。至今回想起来,心中还会泛起丝丝暖意。还有一位太和的民间国画家陈子卿,也是年已六旬的长者,我拜访他的时候,他送我一幅“苍鹰夕阳图”:一只老鹰蹲在岩石上,背景是硕大的红日,这幅作品笔力虬劲,颇具李苦禅的鹰画风格。太和作为书画之乡、民间艺术之乡,当真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