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离退休微信群上突然看到吴永良先生去世的消息,十分震惊。因为一年前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满头黑发,精神矍铄,充满活力。我们尽管见面不多,但彼此经常微信交流。在我的老师辈中,吴永良是我接触最多的先生之一。从学生时代起,我就与他有交往。承蒙他的厚爱,我受其邀请,参加过他在各地举办的多次画展和研讨会。我十分喜欢他的作品,更敬重他的为人,曾为他写过6篇评论文章,从不同角度对他的艺术作过分析和论述。
令我十分难忘的是几年前吴永良在绍兴鲁迅纪念馆举办的画展。在开幕式上他捐赠了一幅四尺整开的《鲁迅》,是用指墨画而成,造型准确,线条老辣,与他上个世纪用毛笔画的毕业创作《鲁迅像》相比各有艺术趣味。两年前冬日的一个下午,在吴永良先生的画室,我目睹了他作指墨画的全过程。
牡丹亭
小放牛
桌案上放着两个类似酒盅小碟,一个是墨,一个是清水。他先将墨随意倾倒在宣纸上,产生有趣的团块,紧接着手的食指沾墨勾勒出牛头、牛角,指头上的墨很快没有了。之后又用手指沾墨画出了牧童的形象。前后不过数分钟,一幅栩栩如生“小放牛”的指墨小品跃然纸上。他运指如运笔,非常娴熟,但墨色变化也更有天趣。牛与人物的结构险中求变,造型精简而意远;勾牛角时有棱有角;墨韵浓、重、焦、淡相渗叠,线条中显出用指的凝练和沉健。作为旁观者,酣畅淋漓之中很有享受,尽管我对指墨画不陌生,因为我非常熟悉潘天寿先生的指墨花鸟画作品,但我还是第一次看画家作指墨画。
我查了一些资料,唐代有记载,张藻作画,“或以手摸绢素”。但在中国绘画史上,指墨画一直不入主流,给予的评价无外乎“落墨有奇趣”、“妙手涂抹,丹青自娱”诸意。只有到了清代康熙年间辽宁铁岭人高其佩在这方面成就卓然,被称为指头画的创始人。当代花鸟巨匠潘天寿受其影响,开辟了“追求变化多端和指墨特有韵味”的国画新风格,最终成为开拓、创新指头画的一代大家。潘天寿经常在自己的指头画上题“拟高铁岭”、“有忆高铁岭且园”之类的题款,意存逾越。他还多次说:“余作指画,每拟高其佩而不同,拟而不同,斯谓之拟耳。”指墨画,又叫指头画,是中国画中以指代笔作画的特有的绘画形式。画家作画时,用指头、指甲蘸水墨或颜料,在纸上勾画,或间以手掌抹擦,以成图像的特殊技法。书画界中,少有人会选择研习指墨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每每作画,在指头上墨的蓄量有限,非常难以控制。对吴永良先生而言,指墨画,具有浑厚朴拙、变化莫测之妙,非笔力可达。他用手指而成的人物画既具中国画的神韵,又具西洋画强调人物画结构特征,造型精准等特色,成为他绘画艺术整体成就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然,与前辈画家的不同之处是他以人物为描绘对象,因此,技术的难度更大。他曾对我说:他用指头作画,是为了在平常用的毛笔上发生变化,并通过这种变化,找到毛笔与指头之间的不同技法和情趣,从而打破毛笔作画的常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使自己的艺术得以开拓和创新。他还认为,指画作者非有一定的传统绘画素养和扎实的笔画基础不可,否则,必失之虚妄,狂野怪诞。
吴永良开始用指墨作画是他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中国美术学就读四年级那年,看了潘天寿先生为国画系毕业班指画示范后开始的。半个世纪以来,他不断琢磨研习,用手指、指肉、手掌三者兼用,相辅相成,画了一系列的指墨画作品。如1980年的《潘天寿像》、1984年的《长夜》、1989年作的《天问》、《庄子观鱼》、《西施浣纱》、1993年的《醉仙图》等。吴永良的指头画中,以人物为题材,既有达摩、和尚、小放牛,但更多的是有明确指向的历史名人。特别是他画的鲁迅像双目炯炯有神。从生涩老辣、水墨淋漓的挥写中,我们可以看到吴永良指头画的非凡功底和独特创造力和感染力。对指墨画,他心得极多。他曾说,作指墨画犹如拨玄操琴一般,要五指配合,甚至于手掌贴纸涂抹。在他众多的指墨作品中,我尤其喜欢他2007年作的《大颐寿者》,他就是以手指蘸淡墨画出来的,指甲勾出额头上的几根皱纹,细如芒刺,凝眸的双眼栩栩如生,将潘天寿的精神气质通过指墨的方式塑造的灵动而传神。
如果说潘天寿的鹰、鹫指墨画通过生涩、老辣的墨色使我们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磅礴气势,那么,吴永良的指墨人物画作品,则使我们在他简约明快的构图中领略到了他丰厚的艺术学养和超然之气。与潘天寿不同的是吴永良的题款也用手指完成,画面极其统一协调,匠心独运。根据我的观察,吴永良的指画大胆落墨,点染细心,清新苍秀,别具一格。同时,趣韵无穷,画面引人入胜。如指墨《鲁迅与海婴》,以泼墨指染,以掌抹作面积涂抹,以指尖勾线,生动之气韵,非笔力所能达。
因此,我认为,我们考察吴永良先生在国画人物艺术上的艺术成就,绝对不能忽略他在指墨画上的造诣。这也是有别于当代其他国画人物画家的精彩之处。细细想来,他生前之所以喜欢作指墨画,我的看法,原因不外乎三条。一是,他对潘天寿的敬仰,并在人物画上践行,以此为开悟,有新体验和新成就。二是,指墨画异于笔画的艺趣,拙味蕴藉的偶发之妙,正合吴永良的创新之质,并由此得到人物画新生命的气息。三是,指墨画能运墨之意趣淋漓,心灵手巧,十指连心,以墨象而畅神之。
潘天寿说过“余作毛笔画外,间作指头画。何哉?为求指笔间运用技法之不同,笔情指趣之相异,互为参证耳。运笔,常也;运指,变也。常中求变以悟常,亦系钝根人之钝法欤?”吴永良在人物画在指墨的探索上实践的同时也深知“有常必有变”的道理,但是“常”易“变”难,变革越难,他越往前走,指墨画的水平越高。因为,他已打破了指画的“墨戏”概念,直追人物的精准造型、精神传达,他的指墨鲁迅像就是最好的例证。当然,他曾发表文章,告诫大家,一定要在运用毛笔作画方面打下扎实的基础后,再学指墨画,就是那样也要循序渐进,不要只是想着指头画“新奇”,可以取巧,我认为这是极其正确的。
我没有参加吴永良先生的追悼会,因为接受不了那种悲痛的场面。但这些天来,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以此文来纪念和缅怀著名中国人物画家、美术教育家、浙派人物画第二代领军者吴永良先生,愿他安息。(蒋跃,中国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