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组雕·夔门抒怀(雕塑) 吴为山
在国家博物馆一楼中心展厅及四面回廊过道里,面对出自吴为山之手的上百尊人物写意雕塑,听着他声情并茂的讲解感言,我对雕塑的认识与理解,逐渐厚实起来。站在杜甫组雕前,我顿觉血流升速,心跳加快,如同打通经脉玄关,我欣喜地发现了连系作者与作品的那一根根“红线”,那一根根激情碰撞、思想交锋、学识交汇、灵魂交融的“红线”,那一根根同时穿起了杜甫和吴为山千思万绪、千言万语的“红线”。
公元712年至770年,杜甫以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毕生奉献,为中华民族留下了1500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其现实主义的手法和爱国忧民的情怀,树立起华夏文学殿堂“诗史”“诗圣”的丰碑。吴为山将自己的思想学识和情怀灌注于所刻画的杜甫组雕之中,《游学壮歌》《长安沉吟》《流寓秦州》《草堂岁月》《夔门抒怀》《洞庭余响》,对应吻合了杜甫的人生轨迹。面对不同年龄段的杜甫雕塑,有关技巧之功的赞叹已退居其后,你看到的更多是贯穿其中和辐射而出的时代的烙印、思想的进化、情感的嬗变。
《游学壮歌》表现的是青年时期踔厉风发的杜甫。后面的骏马抬步欲行,马前的杜甫器宇轩昂,充满活力与精神,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吟诵其流传千古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仿佛在和他尊崇的“诗仙”李白大哥告别。
《长安沉吟》表现的是壮年时期怀才不遇的杜甫。作品中的杜甫,清瘦的面颊已见沟壑,他忧国忧民,命运与国家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虽有治国方略在胸,但因不肯同流合污,为权贵集团所弃,英雄无用武之地,悲切沉郁。35岁赴长安应试不中,杜甫算是死了科举出仕之心。奈何家境破落,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向皇帝献赋,向权贵投诗,终于被玄宗封了个七品芝麻官,借以养家糊口。公元755年杜甫43岁时,“安史之乱”爆发,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杜甫“携妻将雏”,一次次逃亡。国破山河碎,诗人忧愤深,逃亡途中,杜甫写下一系列描摹现实、揭露时弊的诗作。
《流寓秦州》表现的是中年时期呼号救国的杜甫。作品中,杜甫和他的马一样,满身风尘与疲惫,“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但他远投的目光里,闪烁着希望的火光,仿佛在唤醒苦难中的人们,不要沉沦,奋起抗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草堂岁月》表现的是中老年修身养性的杜甫。多年的颠沛流离,杜甫身心俱疲,好在友人招揽,结庐成都西浣花溪。生活安定了,所以冠带是整洁的,面相是慈祥的,但杜甫微微低垂的目光,仍可看到他的执着与坚定,那是倦鸟归巢思来春的沉思者形象。
《夔门抒怀》表现的是老年时期登高望远的杜甫。吴为山在创作此像时呼应青年时期的杜甫,面对大好河山,老夫聊发少年狂,须飞袖舞,壮心不已,博爱丹心,吐为诗句。
《洞庭余响》表现的是临终前两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杜甫。命途虽多戗,不坠青云志。此生空悲切,抱负寄来生。病魔缠身、骨瘦如柴的杜甫仰首问天,不屈不挠的意志直指云霄。公元770年冬天,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舟上去世。去世前的一天,仿佛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杜甫在飘荡的小舟中写下人生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在长诗里,杜甫总结一生,托付后事,充满凄切感人的家国之忧。“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杜甫此时一定想起了前辈屈原,他柔弱的躯体里最后燃烧的,仍然是忧国忧民、兼济天下的灵魂之火,他追随屈子而去,留下彪炳史册的千古绝唱。
雕塑毕竟不是文学,是用十指的流动记录下形象、体态、表情等造型语言,来体现一个人的一生。所以在《游学壮歌》中,作者将杜甫的意气风发外化为挥舞着手臂,衣袖在空中荡漾,一派少年英姿。马的姿势亦为动态,跨出前蹄,仿佛在催促主人快点赶路。两者的呼应关系,预示着路途的遥远,但充满希望;在《长安沉吟》中,诗人低头躬背,沉吟不语,忧国忧民的杜甫,在雕塑中也显得较为安静。他双臂自然担在腿上,浑然一体,仿佛一座凝固的山;在《流寓秦州》中,杜甫少年的意气逐渐消减,在长期、长途多地的流荡中,人马俱瘦,瘦马拉长成了一横,不得志的杜甫拖着无力的身躯随马前行,使人感受到月下夜行的沉郁悲凉;在《草堂岁月》中,杜甫安然静坐,神态平静安详,似在与邻居吟诗畅论;在《夔门抒怀》中,杜甫高高举起的手,与青年出游时充满斗志的杜甫相呼应。此时期的杜甫长袖挥舞,吟诗抒怀,向现实社会发出最强烈的情感诉说;在《洞庭余响》中,杜甫的手尽管豪气万丈,却也难掩无力的颤抖,塑像中他的膀臂下垂,高昂着头,流露出他的无奈和不屈。吴为山通过塑造手的动态、身体的姿态与马的势态,将杜甫不同时期的状态表达得入木三分。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对此一直深以为然。观看了“丹心铸魂”,流连于杜甫组雕,方知书本亦可商榷,名言并非真理。一如狭义相对论被广义相对论所取代,原子、质子只要条件许可还能分解裂变。原来数以百万千万记的观众心目中,只认同一个杜甫,一个先忧后乐、被一代代炎黄子孙捧上圣坛的人民诗人。(萧博文)